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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首稱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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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首稱臣

孔揚一行人, 於順寧六年九月底啟程出發,近十月底,到達北梁。

周文已恭候他們多時。

簡單的一番考較之後, 按照他們各自所回之策論,周文妥善地安排了與他們相契合的管轄地界。

又將府令、兩名少令,諸多縣令及其他通過考核,還未被授予實差之人,按照他們彼此的出身,才能, 性情,重新排列組合。

鐘離婉沒有將一府的生殺大權盡數交予府令, 而是給他們設立了左右兩名少令, 以輔佐之名, 行監察之權。

倘若府令在當地肆意妄為, 兩名少令尋找證據後,可聯名上書,直達天聽, 將其拖下馬來, 取而代之。

這是鐘離婉在諸人臨走前才宣的法令。

當即就讓在場不少人聞之色變。

可她不在乎。

北梁是她接下來幾年最為看重的地界, 她的大業成或不成,全看這次較量。

她絕不允許任何人打亂自己的部署!

官職她給了,權力和體面也給了,世家該知足,乖乖給她辦事了。

派出去的這批人裏頭, 雖有孔揚這等曾經顯赫, 後又落寞的寒門子弟。如日中天的世家後代卻也不少,裴家董家各有一兩名嫡系在內, 還都是府令。旁系中也有幾個人得了少令,與縣令之位。

她已將醜話說在前頭。

事關千古,她必會賞罰分明。

不論是誰,只要盡忠職守,自己非但能與他們相安無事,該賞賜的時候也絕不吝嗇。

高官厚祿,應有盡有。

但誰要敢在外頭給她添亂,壞她大事,休怪她翻臉無情!

科舉既然開了先例,往後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朝堂上的這群家夥,再也不是無法替代的了。

且此番,那麽多金尊玉貴的子弟遠赴北梁,世家們多少都拿出了點底蘊,派遣了不止一個暗衛,隨侍於側。

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被隱藏在暗中,鐘離婉布置的眼線緊緊盯著。

不動聲色間,她掌握了更多關於世家藏在暗地裏的實力。

也就知道,還應當做些什麽準備了。

……

周文也將大越的動靜與打算,挑了些重要的告知謝南岳。

半數大梁百姓可以遷至南越,不過這一步需要他這個君主帶頭。

“這一半人,是否為大梁軍屬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得自願南遷。”周文解釋說:“哪怕不那麽願意,也一定得是安分守己的。到了我大越以後,能腳踏實地,聽朝廷吩咐,認真過活的。”

謝南岳點頭:“我明白。”

看著南越派來這一幫文人,他有些擔憂:“能不能留下一些我大梁原來的文書?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兩國百姓有許多不同習慣,和忌諱。如果有至少一半的人留下,那至少村長,裏正這些人,能不能用原來的人?”

周文若有所思,這說的確實在理:“我會仔細考慮。”

北梁的城池,一座座被接手。

期間還發生了一件事。

兩邊文官正在交接戶籍土地等資料,可越人上前時,本來文質彬彬的梁官突然暴起,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殺氣騰騰地往越人官員脖頸刺去!

這名年輕的越人官員,不是旁人,正是裴家這代重點栽培的嫡系裴啟!

千鈞一發之際,他身側一名其貌不揚的長隨迅速出手,將裴啟一把拉回,鋒利的刀刃只與裴啟脆弱的脖子輕擦而過。

只差分毫,必然見血,無可挽回!

見主子安然無恙,長隨目露兇光,反手將梁官拿著匕首的右臂剪在身後,用力一捏,只聽骨碎聲咯咯響起。

匕首應聲落地,梁官淒然大叫。

“別傷他性命!”回過神來的裴啟連忙大叫,他一手捂著脖子,看著地上的匕首,滿眼後怕。可骨子裏那與生俱來的,專屬於世家的風骨和膽量,以及多年來師長父親的教導,讓他迅速鎮定了下來。考慮到後果,裴啟森然道:“將他活擒,帶到右相和他們大梁皇帝面前,由他們定奪。我也想問問你們大梁皇帝陛下,這樣的刺殺,是唯本官獨有的,還是所有大越同僚都有的。”

謝南岳和周文很快就被驚動。

看著面前生得文弱,明明被五花大綁,半跪在地上,卻脊梁挺直,滿臉倔強的人,謝南岳默然片刻,隨即開口:

“我記得你。”他淡淡地說:“當初我兩次率領大軍反攻皇城,你都主動為我打開城門,借道於我。”

甚至主動為大軍供給糧草輜重,對他極為擁戴。

地上的梁官嗤笑一聲:“陛下聖明。如今想來,下官當真愚蠢,自作自受。”

謝南岳又沈默了片刻,隨即問:“你想殺的,到底是這群越人,還是我?”

這句話徹底刺痛了梁官,他猛然擡頭,痛心地看著謝南岳,一字一句道:“尊敬的大梁戰神,皇帝陛下,果然英明。要是下官早知道,你是這種會將祖宗基業,白白贈與宿敵的人,我當初根本不會給你開那鳥城門!我錯看你了,你其實比謝柏更懦弱,比謝飛更無恥!你才是我大梁,永永遠遠的罪人!”

越說越激動,他掙紮著想從地上暴起,沖向謝南岳。

押送他來的越人兵卒連忙將其控制。

說來也怪,這梁官明明生得瘦弱,卻要他們足足三個人合力才能完全制服。

謝南岳定定地看著如野獸般嘶吼的人,清楚看見他頸間青筋都因憤怒而暴起。

與他記憶中,那唯他命令是從,將他奉若神明的文弱書生判若兩人。

剎那間,謝南岳第一個念頭是:不愧為大梁男兒,便是文官,也有十足血性。

其次才是無奈。

“南越右相在我大梁這三月來,他做所的一切,你都看不到嗎?”他輕聲問:“肥田、造路、建城;火炕、毛衣、乳酪。這些東西,你統統看不見嗎?”

“看見了又如何?”那人雙目如狼,惡狠狠說:“奴顏婢膝換來的東西,有甚值得誇耀!我大梁兒郎分明驍勇善戰,這些東西只要南越人有,將來我大梁兵強馬壯,揮師南下,一樣能得到!說到底,你得了皇位,就不敢上戰場殺敵了是不是!權勢和女人消磨了你的意志,讓你變得軟弱無能了!陛下,我尊敬的陛下,你再也不是我大梁的榮耀了,你是我大梁恥辱!千年萬年,世世代代,都會有人以你為恥!”

周文見狀不對,吩咐:“把人拖下去……”

至於該如何問罪,如何定罰,他則說不上來。

只因他拿捏不準謝南岳聽完這些話後,會作何反應。

“軍規處置。”

一旁的謝南岳風輕雲淡地接話。

眾人都嚇了一跳。

負責押送此人的是裴家家從,拱手作揖後,禮貌確認:“行刺上官,論罪當誅。若是在軍中,更是罪無可恕,當受二百杖。您的意思是?”

“二百杖。”謝南岳淡淡重覆。

兵卒奉命將其拖走,那人癲狂大笑,口中諷刺之語不絕。

“謝南岳,你會是大梁永遠的恥辱,先帝爺說得不錯,你應當死在深山野林,與野狼一起,永墮泥沼!”

字字句句,撕心裂肺,沿路所有人都聽得分明。

尤其是謝南岳身邊親隨,如方實、爾碼等,神色莫測。

那人被帶走後很長一段時間,謝南岳都一言不發。

周文有些擔憂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些什麽才能安慰到他。

經過這段時日的朝夕相處,他對這心思坦蕩,行事不拘一格的草原漢子愈發欣賞。

更在心中暗嘆過無數回。

倘若謝南岳能生在大越,兩人之間沒有家國這樣巨大的天塹,他們一定能成為莫逆。

不等他尋到貼切的說辭,謝南岳已經回過神來,感受到他擔憂的目光,輕輕一笑:“我沒事。你放心,除非他們造反,把我從皇位上拉下來,否則這筆與你們南越的交易,我勢在必行,絕不反悔。”

周文有些無奈,他在北梁三月有餘,同樣的話,已經聽他說了不下四回。

他已從起初的震驚不解,到如今的習以為常,甚至還想吐槽:

“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更想被篡位,還是更想拖家帶口,做上門女婿。”

謝南岳大笑:“你不是說,小孩子才做選擇,大人應該全都要嗎?我就全都要!反正你們家女皇已經昭告天下要招我為夫,想來就算我丟了嫁妝,她也不至於臨時反悔吧?”

周文並不接話,只無奈地搖了搖頭。

即使是他,有時候也要費上許多心思,才能理解謝南岳心中真正所想。

揮手遣散了諸人,待房中只剩下他與謝南岳時,周文想了想,決定坦誠一些:

“倘若你只是單純想讓天下太平,讓大梁和大越的百姓真正過上好日子,我周文可以用這項上人頭向你擔保,你今天的決定是對的。”

謝南岳笑瞇了眼:“我知道。”

先前他還以為大越能有今日,全憑鐘離婉治理得當。但在經過與周文相處的三月,他逐漸明白,一個國家想要真正強大起來,就要做到君臣齊心。單槍匹馬的孤勇者或許也能留名青史,但絕對治不好萬千生民組成的大國。

國有心胸寬廣,有識人之名的君主自然重要,可朝中群星璀璨,各展所長,也是至理。

周文於鐘離婉,就是如此賢臣。

還有那許許多多,即將到來的新秀。

想到南越前兩個月鬧得沸沸揚揚的科舉,他在心中輕嘆一聲。

這樣前所未有的主意,真不知道是哪個天才想出來的,一下就解決了朝中無人可用的局面。

不過他卻不後悔將北梁雙手奉上。

這個不為俗世所容的選擇,的確是在他那滿腔的憤怒和怨恨劇烈推動之下,所做出的決定。

但時至今日,親眼看到周文如何為大梁百姓殫精竭慮,如何對他們一視同仁之後,又是如何拿出一個又一個的奇思妙想,打算將大梁國土治理成,與大越一般無二的盛世之後。

他深刻地意識到,自己這個決定,再明智不過。

真正結束亂世,讓所有大越百姓,過上好日子,才是他餘生所求。

身後之名?

呵,倘若謝戰謝柏如今正在煉獄中受無盡酷刑,以求得到被他們殘害而死的無辜將士百姓的安息和原諒,那他也死得其所。

若不然,他又有何懼?

——

周文等人在北梁待足了一年有餘。

不論是北梁百姓南遷,又或是南越百姓北上,都要好好挑選,護送,到地方以後,又要好生安置,給他們分田,分房,以安民心。

這些都是要費時費力的事,不可能一蹴而就。

幸好科舉中挑選出來的人手足夠。

或許是鐘離婉強硬的態度足夠明顯,又或許是世家們也看到了足夠大的餡餅。

畢竟多出來的上千裏土地是實打實的,近百座城池更非鏡花水月。

曾經僧多粥少的局面徹底扭轉,所有人都緊緊盯著那無端端空出來不少的官職,擦拳磨掌。

這第一批吃到紅利的自然更加上心。

到了北梁以後,奉家族命令,用心經營局面,好等下一批族親通過下一屆科舉入仕,繼續北上的時候,他們能給家族提供更多的便利。

這便是每一個世家子弟逃不過的宿命。

自小得家族勢力庇護,得家族所給的機遇一飛沖天以後,再用所得之權勢反哺家族。

如此所有世家,才能生生不息,代代相傳,興盛不衰。

兩國百姓在彼此領土上漸漸紮根。

梁人在南越學會了耕地,織布,飼養家禽。一如所有越人。

到了北梁的越人也學會了牧畜,剪毛,個別人還學了養馬,馴馬。

周文又給他們帶去了羊毛衫,火炕等在北境不可或缺的發明,又規劃了造橋鋪路等義舉。

他始終認為,四通八達的道路是讓商道興起的基本。

貨物流通,才能改善民生。

他為兩國百姓定下了種種惠民政策,又仔細籌劃了未來十年的每一步計劃,直到謝南岳、鐘離婉,兩邊朝臣都滿意點頭。

大越順寧七年六月十五。

於萬眾矚目下,謝南岳親自解下王冕,連同象征北梁至高皇權的赤血劍,天子禦印,一並,雙手交付於周文。

“謝南岳願攜大梁上下,心甘情願並入大越,向大越皇帝陛下,俯首稱臣。”

周文身著紫袍相服,站在他面前。

鐘離婉曾下過詔,授他無上權柄,許他在北梁期間,代天子行事。

如今,也當替她受降。

他一臉鄭重地自謝南岳手中接過所有象征。

“吾皇接受爾等的效忠。”

黑底金字的北梁皇旗盡數落下,皇城中宮人皆被散去,宗室諸人個個低垂著頭,心中無限悲涼。

——從此世間,再無北梁,只餘大越的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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